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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唐郁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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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听到夜乃晨曦子落下以下音节,说得极为慢条斯理,也极富诗情画意,端的那叫一个赋比兴与信达雅。

    “苏轼的《海棠》固然不错,既写出了白天海棠的高洁美丽,又衬出了夜间海棠的朦胧意境。最后两句巧用典故,将花比作人,又将人比作花,颇有种庄周梦蝶的缥缈,尤其是那句‘只恐夜深花睡去’更是将作者惜花爱花之情烘托到了极点。无论感性也好,理性也罢,都极富浪漫色彩。是‘玩物丧志’?还是超然脱俗?亦或是自得其乐?那就不得而知了。不过正是这种似是而非的论断更加让人肯定作者的达观和洒脱。”

    女老板不过是微微一开启折扇,就被夜乃晨曦子全看了去,分毫都不错过,狼毫过处、金线勾边的“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自然也不在话下。

    夜乃晨曦子说到这里的时候,女老板脸上露出明显的赞赏,甚至夜乃晨曦子故意停下来的时候,还遭到女老板貌似催促的眼神。

    夜乃晨曦子也就不再停顿,继续说道:“只是这另一面作的画与正面题字部分有较大的出入,第一眼或许看不大出来,容易被那华丽的四季海棠图景迷惑。海棠虽然艳丽华美,但是华而不实,又兼具相思单恋之苦,味苦性凉,难逃凉薄之嫌,与诗的意境显然是格格不入的。”

    夜乃晨曦子说到这里又稍作停顿一下,不用细看,夜乃晨曦子也知道女老板脸上会是何种表情。

    女老板眼睛里的震惊越放越大,抖着手将扇面小心翼翼地展开,那四季海棠图景果真就如夜乃晨曦子所说的灼灼其华、其叶蓁蓁,但是徒有其表、虚而无用,与诗句确实不相匹配。

    果然就在夜乃晨曦子的视线与女老板的视线交汇之际,夜乃晨曦子明显看到女老板沁入眼中的不可置信。

    夜乃晨曦子只是嘴角微微拉开一段浅笑,好像没有看到女老板的讶异,自顾自又慢慢说了起来。

    “外公的书法以‘铁画银钩’著称,然而扇面上的题字明显是刚劲不足、柔美有余,想必外公是故意借用字形的柔弱来弥补意境上的不足。当然这纯属于我个人的猜测,真正与否,还要请外公他老人家自己出来辨明。”

    伴随着夜乃晨曦子话音的告罄,女老板再次倏地将折扇一收,握在手心里,敲击了一两下,脸上的激动兴奋溢于言表,仿若抚弄古琴的伯牙遇到樵夫钟子期一般。

    “小姐确实是一个剔透玲珑的可心人儿。”

    女老板毫不吝惜地给予真诚的赞美,但是话锋突然一转,又进入更高难度的闯关环节。

    “说实话,小姐的才华我打心眼里佩服,但是认亲不是单凭几首诗就能了事,我要的是凭证。不瞒小姐说,我就是唐老先生最后一个关门弟子,他的安危,对我十分重要,不是亲近之人,恕我无可奉告。”

    女老板的顾虑,夜乃晨曦子很能理解,也为外公有这么一位关心他的徒弟感到欣慰,同时从女老板的言辞还可以看出她确实知道外公的下落。

    夜乃晨曦子微微勾了勾唇角,因着嘴角几不可见的弧度,整个人越发地明艳动人。

    “可否借您的笔墨纸砚一用?”

    夜乃晨曦子说得朗朗大方,女老板也不疑有他,微微点了点头,手指顺着扇骨来回抚摸,静等着夜乃晨曦子的下一步动作,隐隐还透露着一些期待。

    下一刻就见夜乃晨曦子缓缓地站起身,走向那张半人高的方木桌子,十分熟稔地在桌子上摆弄起笔墨纸砚来。

    在此期间覃劭骅在椅子上正襟危坐,挺得笔直的肩背、平坦的双肩与优美的脖颈始终保持着最正规的垂直和对称,给人一种正气凛然的感觉,但是他的唇角却是似笑非笑地半弯着,弧度好似天上的上弦月,浸染着星星点点的璀璨,尤其是望向夜乃晨曦子的墨色眸子,仿佛里面盛满了盈盈的水,全是溺毙死人的温柔和宠溺,当然这只对夜乃晨曦子一人敞开。

    其中也不乏好事者,例如将一切看在眼里的女老板,脸上眼里都是玩味和揶揄,覃劭骅的心思差不多全写在脸上,就算是傻子也看得懂,更何况女老板还是个明眼人,从夜乃晨曦子和覃劭骅踏进她店里的时候,女老板就知道他们两的关系不一般,不一般到什么程度,看看那柔情似水的眼神就一目了然了。

    提笔、落下,不一会功夫,夜乃晨曦子这边就弄好了,轻轻地吹了吹未干的墨迹。

    夜乃晨曦子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将纸张掀翻而起,抖动了几下,与此同时听到声响的女老板不禁将视线挪到纸张上的题字,只见一张白净的纸上添上了这样的诗句:

    “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

    字形娟丽隽秀,仔细观摩还有几分女子少有的大气涵盖其中,提要钩玄、一撇一捺,都切住了精魂。

    只一眼女老板的视线就再难从那张纸上移开,不单单是那熟悉又陌生的书法,还在于夜乃晨曦子写下的这两句诗。

    熟悉在于夜乃晨曦子的书法与她恩师唐郁德的书法笔迹有着似是而非的相似,陌生则在于夜乃晨曦子懂得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另辟蹊径,将书法的境界拓宽。

    女老板深知技艺精不难,难的是精益求精,而离她不足几步路看起来才20出头的女人却做到了,这不得不让她震惊。

    夜乃晨曦子放下手中的纸,徐徐说道:“外公最爱的就是屈原的《离骚》,所以凡是唐家的子孙后代连同旁系名字里都会与里面的诗句有关,我渫芷兮,我母亲唐凊兰,分别就取自这两首诗句”。

    事实上当夜乃晨曦子最早踏进她这家店的时候,女老板就知道这个看起来过于美丽的女子一定不简单,再次上门果真给了她不少惊喜,从夜乃晨曦子亲口说出恩师的名讳,女老板差不多已经相信了她的身份,只是觉得夜乃晨曦子很独特,并不是美貌上的独特,而是那种清冷如月的凉薄让女老板萌生了试探一二的心思,这一试探确实让她感慨良多。

    其实夜乃晨曦子心里还有一句话没说,那就是外公喜爱《离骚》的原因,世人都说“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古人有云:“离,别也;骚,愁也”,但是夜乃晨曦子知道外公喜欢《离骚》的缘由在于“濯淖污泥之中,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嚼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

    外公相同的境遇不过是在20多年前,然而他最开始喜欢上《离骚》不乏就是因为踽踽独行中不被理解的感同身受。

    这也可以从外公为其儿女子孙起名看出,夜乃晨曦子母亲一辈的女性都冠之以“凊”,凊有清冷之意,意在冰清玉洁,刘禹锡诗中的“凊风稍改叶”就写出了其姿态,又结合《离骚》中的诗句,也就有了母亲唐凊兰,大姨唐凊蕙,二姨唐凊茝,三姨唐凊荃。

    而夜乃晨曦子母亲一辈的男性也只有舅舅唐凌衡一人,凌对凊。

    反观夜乃晨曦子这一辈的孙辈和外孙辈,女性名字后面都以兮字终结,表姐方露兮,表妹秦媛兮和苏悦兮,男性则在名字中间加上一个“璟”字,譬如她的弟弟渫璟玮,表哥唐璟琌,表弟唐璟珷,小表弟秦璟玜。

    就在夜乃晨曦子思绪翩跹的时候,她身后悬挂着《陋室铭》的字画突然间移动了,不容忽视的动静终于将她放空的神智拉了回来,一回头就看到原本还挂着字画的墙壁竟然裂开了一条缝隙,缝隙越扯越大,向两边敞开,变成了一个推拉的门。

    夜乃晨曦子有些闪神,还不明白发生什么事的时候,就被冲上来的覃劭骅一把抱住并快速旋身,覃劭骅有些警惕地看着被打开的“墙壁”,将夜乃晨曦子稳稳地护在怀里,一副野狼护崽的模样,倒是让站在一旁的女老板嘴角忍不住微微上翘。

    “墙壁”完全裂开之后,才发现又是一间与书房布置无异的房间,檀木质地的圆桌和几个方凳整齐摆放其中,圆桌的边角花纹是镂空设计,上面有一套精致的瓷器,不远处有一架屏风,白纱的朦胧,印着几笔墨色的君子兰,简单而不失单调,屋内的摆设不多,显得有些空旷和幽寂,屏风后似乎有一个人影端坐在那,看不分明。

    这时从覃劭骅怀里抬起头的夜乃晨曦子,嘴巴不停地开开合合,却始终发不出一个音节,她微微推开紧紧搂住她腰身的覃劭骅,脚步有些迟缓地往前走,快到屏风的时候,却停了下来,站立了许久,才慢慢开口。

    “外公——”

    屏风那头明显听到一声极细极细的叹息声,良久才说道:“芷兮,来了”。

    声音醇厚,带着老人迟暮的亲切感。

    屏风被推开的时候,就看到一位身上穿着一身唐装约莫60岁年纪的老人,岁月的痕迹已经在他的脸上刻下一道道历久弥新的细纹和斑点,但是丝毫不会折损老人身上与生俱来的儒雅,老人就是夜乃晨曦子苦苦寻找的外公唐郁德。

    夜乃晨曦子明显从老人身上看出了以前不曾有过的沧桑,纵使举家搬迁、浮华逝去、家道中落,也不见老人身上有这种灰败,而此时老人的身上却有着读不懂的忧伤和愁绪,连带看着她的眼神也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迷蒙。

    夜乃晨曦子有些不解地走近些,隐隐感觉外公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告诉她。

    这时唐郁德从夜乃晨曦子身后看到覃劭骅,覃劭骅身上的气度和光华让老人眼睛一亮,就在一老一少眼神的较量之时,夜乃晨曦子赶紧将手挽着覃劭骅的手臂,向老人介绍道:“外公,这是我的丈夫覃劭骅”。

    听到夜乃晨曦子郑重其事地向他介绍覃劭骅,老人不免又看了覃劭骅一眼,委实是能被他这个外孙女接受、亲近、并认可的人太少了,所以老人才会多花一些时间打量起覃劭骅来。

    说完,夜乃晨曦子就转头朝覃劭骅使了个眼神,覃劭骅马上就领会其意,嘴角的唇线越发柔软,低沉清澈的声音蔓延开来。

    “外公——”

    看着两人的互动,老人不着痕迹地笑了,仿佛刚才的忧伤、落寞不复存在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