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崎路行 > 006-是祸是福-2

006-是祸是福-2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风起龙城弃宇宙夜的命名术全职艺术家主神崛起全职法师梦醒细无声神级幸运星异界直播间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qg17.net】,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这是他在南方所见最大的城市。

    操着各地口音的南北客商络绎不绝,带着各色果品货物聚集于此。塞外皮货,江南丝织,南国鲜果随处可见。偶尔还能瞧见几个海外商人叫卖异国香料和漂亮的小弯刀,褐色皮肤大眼睛,裹着长长的头巾,一口汉话讲得跌宕有味,妙趣横生。小明睁大眼睛东看西逛。南方城中市民早起,天刚亮集市上已是热闹非凡,男女老幼一律脚着木屐,踏在石板地上清脆有声。茶楼中早已宾客满堂,店小二忙得兴高采烈。男人们聚于路旁大大小小的茶馆中谈笑风生,阵阵早点的香味飘到鼻子里,弄得他又饿起来。顺着最热闹的大街一路走着,做生意的人们从不偷闲,眼看就要过年了,一大早便是满街的叫卖声。绿得出油的青菜,刚从海上打来的新鲜鱼蟹。南方人爱花,艳丽袭人的茶花,雅致清香的水仙将淡淡的春意融在湿润的空气里。可热闹也好,温馨也罢,饥饿最终势不可挡。

    实在太难受了,怎么样也要去弄点吃的。可是……小明看了看自己,衣衫还算整洁,总不见得去要饭吧?

    街边有一家包子铺,大大的肉包子太诱人了。店家忙着招呼客人,没工夫看管一边新出笼的包子。小明摸了摸空空的口袋,一个不太好的念头冒了出来。虽然他知道不该干这种事,可性命重要。君子虽应好名节,古人更有不食嗟来之食者,更何况是……唉,顾不得那么多,君子也要应时而变,他一边安慰自己,一边若无其事地向包子铺走去。

    小明很瘦,穿着一身灰白色粗布衣裤,长得也不粉嫩可爱,自然没人注意他,可他自己却觉得有无数双眼睛从四面八方监视着自己,越是靠近包子铺,越是感到心跳在不住地加快。干还是不干?他额头上都快出汗了。

    干!

    就这一次!他的手似乎失去了控制,自己也不记得到底怎么捞到一个大包子,头也不回地逃出两条街外,才渐渐恢复了神志。

    裹在衣服里的包子香气扑鼻,可他觉得没什么味道,唉,偷来的东西怎么叫人吃得安心呢?满怀罪过地吞下肉包子,饥饿暂时被打消了,可日子总不能这样过吧。小明思量着,在这样的大城市,或许能找到一份工,先养活自己,然后或许还能攒些钱,便可去开封府找春喜。他越想越觉得应该这样做,于是开始注意路边的店铺,厚着脸皮,讲着变调的闽南话,一路问去,大半天了,除了一家饭馆给了他一碗饭,不是被人轰出来就是根本没人理睬。谁会要一个不知从哪里来的瘦瘦的毛孩子。

    他有点灰心了,低着头漫无目的地走到港口。

    以前只是从黄先生口中听说过泉州港,南方最大的港口之一,从中原通往南洋诸国的要道。眼前的泉州港的确名不虚传。上百条大船靠在港湾,林立的桅杆上栖息着无数海鸥,启航的船只升起巨大的白帆,迎风作响。浪花拍打着码头,又送船只驶向出海口。岸边人头攒动,许多船只正在装卸货物,船员的吆喝声传得很远。小明跳下码头,踩着松软的沙滩,沙地上留下一串没有方向的脚印,又很快被潮水抹去了。他的脑海中此时一片空白,时间长了却变成无比的平静。自从记事以来,记忆中几乎不曾有过多少平安幸福的日子,风霜雨雪,四海为家,生活就是这样!他暗暗提醒自己:就算再做乞丐也要好好地活下去。

    他面向水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觉清醒许多,没有再多想什么,转身向城中走去。

    此时,天色已渐渐地暗了下来。

    城中的傍晚,虽然浸着些许寒意,可并不怎么冷,只是那几分微带潮湿的雾气,让他觉得有些压抑。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在暮色沉沉的热闹街市中,生意人的吵闹声依旧不绝于耳,香米粥的气味徐徐飘进鼻子。他咬了咬嘴唇,“总是会有办法的。”这个念头突然之间将母亲的影子又带回了他的脑海中……

    记得那是个漆黑的雨夜,好大好大的雨,水滴从破庙残缺不全的瓦片缝隙里淅淅沥沥地落下,在凹凸不平的土灰地上留下浅浅的小水坑。

    一堆微弱的篝火似乎已经坚持不了多少时间了,火上却还架着一只缺了口的陶罐,里面煮着一点点并不很香的粥。他蜷缩着身体偎依在母亲身边。她伸手摸着他的头,问道:“累吗?”

    他摇了摇头,仰面迎上母亲温柔的目光道:“娘,你的伤不要紧吧?”母亲微笑不语。窗外的雨声犹如千万支利箭从天而降,凄冷的风不断地吹到他的脸上。

    “娘,我总是觉得……”他的声音里透着恐惧。

    “别怕,你不是很勇敢么。”

    他却没有看见萦绕在母亲眉头的阴郁。

    “还记得《卖炭翁》吗?”

    “记得。卖炭翁,伐莘烧炭南山中,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卖炭得钱何所营?……”母亲听着孩子清亮的诵读声,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好孩子,来,吃粥了。困难多,办法更多。”

    母亲刚要伸手去捧火上的陶罐,突然,她用手按住他,凝神一听,拉起他轻身纵上房梁,拽紧了他的手嘱咐道:“明儿,不管你看到什么。千万别出声。千万!”说完跳了下去。

    “岳云溪!”一个沉重的声音穿过雨帘,三条人影落在了破庙门前。

    他趴在房梁上,认得出那正是白天交战中的三人:最显眼的络腮胡子,手持金光闪闪的宽刀,其次是个道士,丈着三尺青锋,还有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一把短柄银抢在握。母亲冒着寒气的短剑已经出鞘。

    “岳云溪,你至今持迷不悟。”金刀的声音震人耳鼓。

    “八年了,我们与世无争,你们究竟要纠缠到何时?”

    “你们与世无争,那上个月你造下的数条人命又当如何?”

    “谁让你们的手下想对我儿子动手?”母亲转头瞥了一眼蓝衣青年道:“小师弟,既然大师兄也来了,怎么不通报一声?”

    “师妹果然好耳力。”门口不知何时多了一人,三十来岁,一袭白衣,头戴乌绸巾,气宇轩昂,手中宝剑显然稀世之物。

    这时,又听门外一阵脚步声响,一群人陆续闯进庙门,手中的火把顿时把屋子照得如同白昼一般。母亲被虎视眈眈地围在中央。有人叫道:“白大侠。这次决不能再让这女人逃了!”周围一片附和声。白衣示意众人安静下来,道:“我师门不幸,出此叛逆,让各位同道饱受牵连,白某在此向大家谢罪。我与师弟愿为武林除害,请大家莫要插手。”转过头来对母亲道:“师妹,虽然师父将你逐出师门,我还当你是我小妹,《十方精要》望你交回,以前的事就不提了。”

    母亲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我早说过了。那破书根本不是我们偷的。你们这些人,看不惯我们资质高,偏说是偷东西,背弃师门,有了那本破书,你们还是一个样。”

    “满口胡言!”金刀怒道,“《十方精要》是丘允所偷,证据确凿。他死了,东西不在你手里还会在哪?”

    母亲冷冷笑道:“只有你们这群蠢夫才会做什么武学秘籍的黄粱梦。”她转过头看着白衣道:“大师兄,知道你做正人君子不容易,今日前来,必定不能毁人之托,小妹就此性命一条,愿意奉陪,只望你手下有度。”

    他趴在房梁上,心里一凉。

    “师妹……”白衣目光闪烁。

    四周众人纷纷喊道:“岳云溪,今日你在劫难逃!”

    “废话少说!”母亲短剑一挺,剑尖化出七朵剑花,身形如风,向前席卷而去。

    白衣和那使枪的青年将母亲前后夹攻,她轻灵的身法令他们一时奈她不得,剑影穿梭光彩如虹,看不清那到底是母亲的一尺青玉,还是白衣的三尺金虬,簌簌火把映着残月似的剑光,迸发出无数令人毛骨悚然的幻影。母亲却是有伤在身……

    雨一直在下,声声入耳,比金属相撞的声音更令人心寒。他闭上眼睛,好像什么都不存在了。直到一声金属落地的声响刺到他的心里。那是母亲的剑。

    他睁开了双眼。只见母亲靠在柱子上,十几道长长的伤口中流出的鲜血已将她的紫衣染成了可怕的殷红。她淡淡一笑,眼中的一丝留恋还未来得及凝固便散去了,像一尊雕像冷冰冰地立着。心沉了下去。他始终是没有出声。

    白衣慢慢地将那依旧清如秋水的长剑收回鞘中,长叹一声。另外蓝衣青年表情默然,一语不发。四周的人此时也都没了声音。白衣转身对众人道:“这事到今天就算了了吧。”少顷,忽然有人道:“《十方精要》不能就这么石沉大海啊!她不是还有个儿子吗?怎么没瞧见?”白衣即刻打断道:“适可而止吧。既然她到死都不认,我等也没有办法。大家散了吧。”说罢带头拿过火把,将庙里的帐幔等陆续点燃。其余人见他如此,便也不多说什么了,随他身后将火把抛向蒲团,四壁,木柱。黑烟四起,白衣出门前,回头朝梁上看了一眼,轻声说了句:“走吧。”

    人们消失在雨中,就像来时一样骤然。

    他从破瓦的缝隙中爬出屋顶。大雨顷刻间将他浸湿,他用双手捂住了脸,但却哭不出来。

    母亲说过,他是勇敢的。

    是啊,我应该是勇敢的。小明在心中轻轻地对自己说。夜幕完全垂下了,城中灯火怡人。一阵烧鸡的香味从远处飘来。

    唉,好久没有吃到鸡了。刚想到这里,突然,一阵脚步从他身后冲来。小明还没反应过来到底是怎么回事,一只还滴着油的火热烧鸡就掉在了他的怀里。他张大了嘴巴,抬头一看,只见一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小孩头也不回地向街边的小路中奔去。

    小明愣了一下,顿时明白过来,“不好!”但已经来不及了。他感到被人揪着后领子拖了过去。

    “小兔崽子!竟敢偷鸡!”

    小明扭头一瞥,拖着自己的是个留着小胡子的矮胖中年人,那双油手弄得人好难受。他一定就是烧鸡店的摊主,连手都没来得及洗一下就穿着围裙追了出来。

    “不是我偷的!”小明用力想挣脱,可力气太小。

    “小子,偷了东西还想赖!”

    “不是我!”

    “大家评评理啊!”已有不少行人停下了脚步。

    “你放开我!”

    正在两人缠得不可开交时,只听路旁有人喊道:“蔡掌柜,什么事?”

    小明转头一看,人群中走出两个衙门里的差官,一胖一瘦。

    “哎呀,是王捕头丁捕头你们两位呀。正好,这个小子偷了我刚做好的烧鸡,被我逮住了,他还想耍赖!”

    两个差官摇摇晃晃地走过来。瘦子眯起一只眼睛瞅了瞅小明,歪着头对另一个道:“哎,老弟,这小孩我见过。”

    “真的?”他的同伴一把拉过小明的手臂,凑近小明的脸看来看去。小明只觉得一股呛人的酒气扑鼻而来,手臂被抓得生痛。看了半天,他才回过头朝瘦差官道:“哎?好像是老张那边的。”“对啊。昨天张万发请我喝酒,还说,说什么来着?哦,有几个小子跑了。”

    “对了!就是他。”胖子的声音真难听。

    “走走走,去老张家。”瘦差官转身就要走。

    “你慢点!”胖差官拉起小明,“等,等等我。”

    “二位捕头好走。”烧鸡店掌柜在后面喊道。

    “老蔡,”瘦子回过头说:“今天没空啦,改日再来你那里吃鸡!”

    小明被胖子拉着,这下是跑不了了。只听两个醉鬼在那里前言不搭后语地说着。

    “张万发生意不错啊。”

    “是啊,养那些小子可省,不用给工钱。”

    “老张可真聪明。”

    “不过说起来也是做好事。”

    “听说,前不久那帮小子打架打得好厉害。”

    “嗨,管他呢,反正又打不死人,小孩子闹着玩嘛。”

    小明听得莫名其妙。

    “老弟啊,”瘦子突然叉开了话题,“听说陈都头要娶老婆啦?”

    “是吗?谁家的?”

    “好像是东门茶店的。”

    “人家福气好,娶上个漂亮媳妇,哪像我们兄弟俩,只有喝着烧酒眼馋的份。”

    “别提酒,我的酒虫又来了,快走快走,去老张那里再喝几杯去。”

    不知不觉,小明已被两人带到了闹市外,再走就要到河滩了。这是去哪里?三人绕过城墙转了几个弯,来到一户宅院门前,房子挺大,后院树木茂盛。瘦子敲了敲门,嘴里还不停地喊道:“老李——,老李——,我们给你送人来了——”

    不一会儿有人来了。门缝里露出半张脸,见是胖瘦差官,便开门道:“两位捕头今日可好?老爷正惦记着你们呢。”

    “李管事,”胖子道,“我们把走丢的小子给你们送回来了。”

    “哦?”那人看了看小明,转脸笑着说:“二位请进,我这里有好酒。”于是转身进了堂屋。小明被两差官拉拉扯扯地拖进了门,院里没点什么灯,还未来得及在前院看一周,李管事就出来了,对差官说:“二位先坐坐,我已经叫人去备下酒菜了。”

    “这小子……”

    “交给我了。”

    李管事上前拉住小明的肩膀,待胖子和瘦子进了屋,开口问道:“你是谁家的?”小明看看那人,五短身材,高突的颧骨使一双本来就不大的眼睛更显得凹在脸里,再加上一对大黄板牙,十足难看。支支吾吾道:“我,我没家。”

    “噢,”那人眼睛一转,又问,“想找份工做吗?”

    小明也不知怎么点了点头,虽然那人看起来实在太难受,但找了一天的工,还是第一次有人主动问他。

    “那好,跟我来。”李管事拉着他走进屋旁的一条走廊。走廊细细的,不过很长,两边是一丈来高的土墙,许多树枝从墙外乱糟糟地伸进来,地上的石子很碍脚。反正现在也就这样了,先做着再说,小明心想。走了不多久,大概要出后门了,两人在一所独院前停了下来,门没有锁,里面也没什么东西,一间大木屋,门外一口大水缸。

    李管事敲了几下门,一会儿门开了,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睡眼惺忪的样子。“新来的。”管事将小明交给了少年,便转身走了。小明看着陌生的少年,不知如何是好。

    “嘿,你怎么来的?”少年是个本地人。

    “我,给差人送来的。”

    “你叫什么名字?”

    “小明。”

    “我叫阿申。”少年将他带进门,原来这里还有不少男孩,都是十多岁的年纪,见有新来的便全坐了起来。阿申介绍着:“他叫小明,这是阿仁,小卢,小严,阿宋,阿良……”黑灯瞎火的,男孩们的脸都差不多,只是阿良被小明注意到了,又瘦又小,大概和自己差不多大。

    “这是什么地方?”

    “你不知道吗?”

    小明摇摇头。

    “这是泉州府的养济院,现在归了采盐大户张万发。”

    养济院小明听说过。那该是官府办的,专门收留孤寡老人和孤儿的地方。从前只是听说而已,不知还真有这回事。方才那李管事问他要不要找工做,难不成是去采盐?于是小明问道:“那你们,是不是都在盐场做工?”

    “对啊,虽然暂时没工钱,可有住有吃也不错了。等我们做几年长大了,就有工钱,可以自己出去租房子,像……”

    “被提了,阿亮他们简直是地皮。”阿申指了指手臂上的淤血块道:“就为了几条咸鱼。”他转头又对小明道:“你可要当心点,附近的一些无业少年可千万别去惹。”

    “我们还是快休息吧,明天一早还要上工呢。”

    过了不久,男孩们又睡下了。小明却一时合不了眼,不知这盐场到底是什么地方。他转眼瞧了瞧躺在不远的阿良,他能干,那应该还行。于是也闭上眼睡去了。

    那天晚上,他梦见自己漂浮在微微起伏的水波之上,天空很蓝,无边无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