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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7-海角天涯-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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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阵疼痛中,丘胤明醒了过来,微微睁开双眼,自己被一个人背在背上前行,地上是洁白细腻的沙滩。他张嘴想说话,嘴里又咸又苦,喉咙里如火燎般干涩,沙哑道:“你是谁?”

    背着他的人道:“你醒啦,我弄痛你了吧。你再忍耐一下,很快就到家了。”

    丘胤明“嗯”了一声,闭上眼又昏昏沉沉了过去。再睁开眼睛时,已经进了一间屋子。那人将他小心放到床上,又端来一碗水,道:“快喝。你先在这睡一会儿,我去给你弄点吃的。”丘胤明就着他的手狠命地喝了几大口清水,长长舒了口气,抬起头来看了看这个人。

    眼前是个汉人装束,和他年龄相仿的清秀少年。少年见他渴成这样,又倒了一碗水来,道:“你慢慢喝。我去去就来。”说完朝他笑了笑,便转身出去了。

    两碗水下肚,人慢慢活了过来,他靠在床上打量了一下屋子四周。整个屋子都是用竹子搭建的,窗户开着,外面绿树葱荣,枝头开着不知名的小白花,鸟语不绝。屋子中间是个方桌,桌上有笔墨纸砚,还有一个尚未编织完的竹篮。屋里一角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竹编器皿。好像是个手艺人家。可他又想,方才见那少年穿了一身宽大的道袍,木簪束发,倒很像个道士。

    这时头脑也渐渐清醒过来。那天黎明前,船在暴风雨里沉了,他死命抱住一块碎船上的木板,在风浪里沉浮了一天一夜,后来实在支持不住晕了过去。一想起在漆黑的海里四肢冰冷麻木时的恐惧,他止不住一阵寒颤,现在躺在这干净清爽的小竹楼里,真像是隔世再生一般。身上有好多被破船板和礁石划伤的口子,可这些痛楚此时倒让人快慰,自己毕竟还活着。

    不多时,那少年端着碗筷走进来,见他已经完全醒了,微笑道:“我煮了点菜粥,你快吃。”

    丘胤明接过碗筷,对少年道:“多谢相救。请问你贵姓,这里是什么地方?”

    少年道:“你吃,我告诉你。”丘胤明此时饥肠辘辘,便也不推辞,边吃边听少年说道:“我叫上官静,这里是崖州的地界。这座山叫鹿回头山。刚才我去海边练功的时候看见你躺在沙滩上,不省人事,想必是遭了海难漂流到此。”

    丘胤明听得“练功”二字,有些好奇,问道:“你是习武的人?”

    上官静笑道:“我从小跟着师父出家,住在这里。师父是个得道高人,教我些武功强身健体。”

    “原来是小道长。失敬。”丘胤明嘴上说着,心里想,这小道士看上去善良可亲,一身清气,比起小时候见到的不少招摇撞骗的牛鼻子道士来真是天上地下。不知他师父什么样。

    上官静有些不好意思,道:“别叫道长,我,我道名叫做无为。你叫我无为好了。”

    丘胤明见他一脸的单纯质朴,顿时又多了些好感,说道:“我叫丘胤明,跟船队在南洋跑生意的,这次在占城出了些岔子,我本来要去广州报信,结果遇上台风。幸好漂到你这里来了。你师父呢?不在家?”

    “师父到崖州城去几日。留我看家。”

    无为仔细看了看丘胤明身上的伤口,道:“你慢慢吃,我去找找,看家里还有没有草药。待会儿我先给你倒点水来擦一擦,换身衣服吧。”

    丘胤明这才意识到,自己还穿着半干半湿,满是盐渍沙土的破衣服坐在人家床上,顿时觉得很过意不去,道:“太麻烦你了。”

    无为连连摆手,“没事没事。”起身又道:“那我先去了。”

    这回台风来势凶猛,崖州一带亦是风雨交加。早上雨歇了一会儿,之后便时大时小地下了一整天。晚间,丘胤明躺在无为的床上,仍旧听见窗外雨声淅沥风声萧萧。无为把床让给了他,自己找来一条席子睡在地上,这时已经睡着了。丘胤明心里感激,这一天,无为对他照顾得极为细致,用草药煎了汤水给他敷伤口,这时他觉得浑身清凉,痛楚全消,晚饭时无为还特意给他煮了一大碗鸡蛋面。这一夜睡得无比安心。

    第二天午后,趁着雨停歇的时候,无为带着丘胤明在鹿回头的后山走了一会儿。竹屋坐落在后山的半山腰,清幽僻静,有一条小路从山脚下的半月形沙滩一直通到山顶。听无为说,这山三面环海,底下有好多个小沙滩,均是三面山壁,一面向海。幸亏昨日丘胤明漂到了有这条小路通到的沙滩,其他数个海滩均是荒野之地,从无人去的。若是翻过山顶往前山去,就有一个黎族人的寨子,住着二十几户人家,淳朴善良,和无为师徒关系融洽,时有往来。山下不远还有个小镇,能买到日常用度。无为的师父每两三个月都会到据此约百里地的崖州府城去十来天,或是卖些草药,或是帮人占卜吉凶,画符行医,维持生计。虽说在此生活清苦,却也逍遥自在。

    无为是个孤儿,还未记事之前就被师父收养,从中原远到崖州安家,自小孤独,这次偶尔遇上了和自己同龄的汉人少年,自然觉得亲切,加之丘胤明甚善言谈,令他竟有一见如故之感。

    二人一路闲聊。无为好奇问道:“你在南洋跑过这么多地方,最喜欢哪里?”

    丘胤明想了想,说道:“大概是暹罗吧,那里的东西真的很好吃,特别过节的时候,好玩儿也好看。马六甲也不错,汉人多,远方来的商队也最多,每年都有热闹的盛会。其实广州也不错。唉,说实话,都是走马观花的,说不上真的了解。”无为这么一问,丘胤明倒是被勾起了些感触,这些年飘荡四方,如今像铁岩,林祥这些头领都已经在苏禄成家立业,安定了下来,哈桑也回家了,自己越来越觉得无所寄托。

    无为道:“挺羡慕你的,到过这么多国家。我从小就一直在这里,最远去过崖州府。”

    说着说着,二人已回到了竹楼。竹楼共有三间屋子,据无为说都还是他师父当年刚来时造的,他和师父一人一间屋子,还有一间是师父藏书的。竹楼旁边开垦出来几片菜地,种着些丝瓜,扁豆,空心菜。这几天被雨淋了,蔫烂了不少。菜地旁边有一个养牲口的茅棚,小毛驴被师父带着出门去了,现在空着。竹楼底下有个鸡舍,里面养了几只母鸡。鸡舍旁边是厨房。早年都是师父煮饭,这些年换成了无为。无为摇头道:“师父什么都好,就是煮的饭实在太难吃了。”丘胤明心中暗叹,无为的手艺已经领教过了,令人不敢恭维,顿时觉得无为小时候甚是可怜。

    这时,无为忽然道:“对了,趁师父不在家,我带你去看看师父的屋子。里面有几样宝贝呢。”丘胤明见他调皮起来,也来了兴趣,二人兴冲冲地跑进竹楼,打开了无为师父的房门。

    屋里陈设简单,一尘不染。方桌藤床和无为房里一般,只是墙边的架子上多了几件东西。无为上前揭开架上一物上遮盖着的蜡染布,一把精美的琴映入眼帘。

    丘胤明从来没见过什么上好的乐器,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觉得木纹甚美,色泽乌沉,光可鉴人。无为道:“师父最喜欢的就是这琴,常常弹它,弹得可好了。可是我没学会。”

    说罢将琴仍旧盖好。又打开旁边两个瓷罐,里面是黑白二色的棋子。无为抓出几个白棋子道:“你看,这些白棋子可都是玉的。小时候我老想,这些白玉棋子该值多少钱啊,若是卖掉几个,师父就不用去做画符算命这些他不屑的事情了,可被师父骂了。”

    将棋子放回,无为又伸手到架子顶层,取下一把长剑来。递给丘胤明道:“你也是习武的人,看看这。”丘胤明接过一看,这把剑肯定有些年头了,式样古朴,剑柄上缠绕的皮革都已磨损变色。慢慢将剑拔出一截来,但见清辉内蕴,隐隐似有春水潋滟般的光泽,定是一把名器。再一看,剑刃上有许多处大小不一的缺口,看来有过很多经历。

    无为道:“这是师父从前的佩剑。我从没见他拿出来过,只能偷偷来看。现在他教我剑术的时候,都是用木剑的。我曾经请他给我讲以前的事情,可他就是不愿意。”

    “哦,对了,差点忘了,还有宝贝。”无为忽然笑了起来。丘胤明将剑收好,放回原处,只见无为从师父放衣服的藤箱里面捧出一个木盒来。无为道:“师父写的诗词。看样子,不少是他年轻时候写的,纸都有些脆了,千万要小心。”

    二人小心翼翼地将木盒打开,坐在桌前把盒子里大小不一的纸笺轻轻捧出,摊开诵读。纸上字迹有的工整,有的潦草,或刚正或飘逸,说不出的好看。

    丘胤明也曾囫囵吞枣般读过不少名家诗词,虽算不上有什么学问,可还能大致鉴赏。和无为一道将这些诗稿缓缓颂来,只觉唇齿留香,别有风骨。无为叹道:“师父的才学,我恐怕一辈子也学不完。对了,想不想去看看他的藏书?”

    将师父的东西原封不动收拾停当,无为又前后左右看了半天,确定所有物件都如来时一样之后,带着丘胤明来到那间藏书的屋子。

    屋里有些暗,这几天天气潮湿,无为一直将门窗紧闭,防止潮气入侵。藏书室不大,但六排架子上的书籍从低处满满放置到靠近屋顶的地方,粗略地数数大概不下几百册。丘胤明问道:“当初你师父带你从中原搬来这里,难道这些书也是那个时候一同带来的?”

    无为笑道:“哪里,这些大多是师父在此慢慢积累的。崖州虽然是边陲,可府城里文风倒是很盛,所以很多书都可以买到。还有一些是师父托书局特意去寻来的。”

    丘胤明一边随意地翻看了几本,一边道:“你们道家人怎么也读这些儒家的书啊?”

    “哦,师父他非常喜欢看书,又没有什么门户之见,那边还有好多佛经呢。而且我们全真一派,本来也是儒,释,道都要修一点的。”

    正聊着,忽听楼外有一个妇人的声音在朝楼上喊话,说的大约是本地方言,丘胤明听不懂。无为一听,道:“那是前山寨子里的阿英大娘。我出去一下。”说罢急忙朝楼下去,丘胤明跟在他身后亦出了门,站在屋外朝下面张望。

    楼下站着个胖胖的黎族大娘,正朝无为手里塞东西,看不清是什么,无为举止有些腼腆。说了一会儿话后,大娘忽然抬起头来,看见了站在楼上的丘胤明,向他招了招手,一脸笑容地说了什么,可惜他不懂黎家方言,只好冲那大娘笑着点点头。

    送了东西之后,大娘便回去了。丘胤明下楼来,见无为手提一个芭蕉叶包,便问道:“这是什么啊?”无为道:“大娘送来的新鲜野兔。”打开包裹,只见里面是两只已经洗剥干净的兔子。“大娘老是这么热心,我都怪不好意思的。”无为挠挠头,道:“她家儿子是个猎户,常常送我们些野味。而且还这么仔细,知道我和师父都不杀生,便都剥干净了。不过也巧,我正愁今天晚上没什么东西做给你吃呢。这两天鸡都没下蛋。”

    丘胤明连忙道:“不如,今晚我做饭吧。你这么客气我也该做点什么。”

    “可你伤还没好呢。”

    “这点小伤没关系的。”

    这天的晚饭无为吃得心满意足。

    二人将一盘兔子肉吃得干干净净,无为还将汁水都拌进饭里吃光之后,才放下碗筷,赞叹道:“真没想到,你做饭这么好吃。”丘胤明见他高兴,也很满意,道:“那我过两天去海里抓鱼做给你吃。”

    无为道:“如果你留下来就好了。”

    丘胤明愣了一下,却倒也有些心动,但没说什么。当晚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地思量。无为的师父一定是个绝世少有的高人,如果能够留下来,拜到他门下,说不定从今往后便能走上和之前完全不同的道路。至少再也不用过那四海飘荡,性命无保,又没有什么意义的生活。可是,即便自己愿意,人家师父也未必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