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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9-何以入世-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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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涯无寒暑,光阴荏苒,如今已是景泰四年的秋天。

    傍晚微风习习,琥珀色的夕辉斜射入林间的竹楼。上官鸿收留丘胤明之后不久,原本两间卧室就改为读书授课之用,在先前的小楼前面搭健了新楼。在竹楼背后又新开垦了数畦菜地,多添了些鸡鸭,俨然一户生气盎然山里人家的模样。走廊上堆着一些编制精巧的竹器,都是无为的好手艺。十几个竹筐竹椅拿到城里的集市上,可以卖个不错的价钱。又快到进城的时候了。

    这时竹楼里很安静,只有上官鸿一人。转眼天色渐晚,灯里的油却见底了。上官鸿合上手中的半卷书,想起尚些灯油存于无为处,于是从榻上起身,缓步来到无为房门口。房里悄无声息,上官鸿打起竹帘。

    藤床上一本《庄子》倒扣于枕边,床下堆着十几只大椰子,屋子中央的方桌上放着编了一半的竹篮。上官鸿会心一笑,徒儿的手艺无师自通,越来越好。又见床上散落着一叠功课,便拿起翻阅,心中思量,也许是该让他入世游历一番了。只是......一想到纯真无邪的徒弟,不免犹豫不决。

    放下无为的笔墨,衣袖触处将搁在旁边的一张对折的纸带下地来。捡起一看,却是丘胤明的笔迹,落笔潦草,想必是随意而就。原本未欲作理会,却见起笔题曰《入世论》。上官鸿心中一动,顺着念下,一时也不忙离去,坐下来细细读之。

    《入世论》

    人之初,性本善乎,性本恶乎,历世争说不休。吾皆不取。人之初,法自然。纯如白璧,何来善恶之分。知识之开,或得于父母,或取之眼见耳闻。而后获于师。是故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既长成,向善趋恶,一念之源。能勿如履薄冰欤。

    每念往昔,莫不叹吾之幸。吾幼时,颠沛流离。食无果腹,衣无蔽寒,亦无父母兄长眷顾扶持。尝求者苟存而已。然天运不为人窥也。适举目无望之际,屡蒙恩惠,具衣食而拜蒙师,却懵钝而始知为人之道。一念之善其深也,苦厄艰险莫使异,身比盗匪莫使移。因思其就,盖广历世间诸恶在先,后方谙善之所以为贵也。犹瘴暍之中偶沐甘霖,知其贵而倍惜之矣。又何幸也,得遇师尊,高德普济,授文武经世之道,更博古论今,屡释吾惑。再造之恩吾不知何以为报。夜阑深静处忆及过往诸般,犹自嗟曰:普天之下生如吾者众也,或安为贩夫走卒,或沦落亡命之途者莫计其数。缘何吾得僻此蹊径耶!遂念及老聃有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故非吾生而有殊于众耳,率无怨不弃而得善时是也。

    自吾至此,荏苒八载矣。安之乐之,无论甲子,不知寒暑。尘世纷繁久沉梦寐,恍惚不可及也。然吾近日忽萌入世之想,一念发而不可收。嗟乎天地之大,生而为人,沧海之一粟耳。其贵也,一瞬耳。会当不令虚度。吾常自问,若怀吾今之才投于世,将至何地?非夙有所求,斯诚如怀有宝刀,经年砺其刃,为待一朝试其锋也。

    古之贤者入世,皆心怀天下。或当万乘之主,上下相亲,及卿相之位而泽及后世,世人咸美者,昔有太公,韬光养晦,待时以动,得用于文王,修德振武而周室兴;继有管子夷吾,既任齐相,宽政惠民,实仓廪,强兵卒,九合诸侯而匡天下。或出于乱世,运筹帷幄,固天下而安黎民,世人皆颂者,前有留侯子房,矢志灭秦,忍人所不能,智勇深沉,立汉室而成万世之功;后有武侯孔明,治国以礼,赏罚有信,殁千载而梁汉之民犹歌思遗烈。此皆庙堂之上辅国恤民之善者也。然为善不论其道。古有布衣之侠,不轨礼法,然言必行,行必果,趋人所急,诚其诺而轻其身。自汉以来,历世以儒教,凡以武犯禁者皆为学士所鄙,太史公后遂鲜有所载。古之信陵,孟尝,平原,春申者,籍有土厚资,纳天下良士,足可谓贤矣,然布衣陋巷之侠,史书不载而世人交相传诵者,更难而可贵也。吾幼时尝闻母语荆轲,豫让,朱家,郭解诸事,甚慕者,慷慨无畏之节,不矜其能之德。虽不为儒者道,然不可谓不贤者矣。以一人之躯,千里诵义,为死不羁于世,曷其少哉!

    吾自知不比古之贤能。所及者,修身明志,怀才不伐已。吾欲以布衣之身游侠九州,急人之所难,惩奸邪腐恶。若侥有业成则广济贫弱。念师尊授业之恩,吾欲谓曰:贫贱勿能伤吾志,富贵勿能摇吾性也。斯或足以不负师尊之教焉。

    看罢,上官鸿若有所思,半晌,将手中的纸折好仍放回原处,起身踱出门去。

    此时正当八月中秋,崖州边陲之地,虽不遵循中原礼法,但各族各寨在这谷物丰收,天青月明之际,也都有各种欢庆场面。夕阳沉入南海,海天一片嫣红,前山的黎家人今晚恐怕又有歌会,家家青烟袅袅,隐约望见男女老幼身着艳装,穿梭不暇。经过村子的上山小路上,有个人背着一捆柴火向竹楼跑来。正是无为。

    “师父——”青年道士已望见上官鸿,“师父,徒儿回来了。”

    无为约摸二十多岁。面颊微圆,五官端方,眉目清秀。一行汗水从额头上淌下。

    “无为,你方才到哪里去了?”

    “我……”无为笑着搔了搔头,“今天是牛日祭祀,我练功回来后去了村子,帮人家摘椰子去了。然后人家强留我吃饭。”

    “哦。胤明在哪里?”

    “他到珊瑚海去了。说是去采珍珠。现在快回来了吧。要不我去海边看看。”

    “你叫他来见我。”

    “是。师父。”无为转身就跑,忽然又转过来,说道:“师父,我屋里的椰子都是今天摘的,你先尝一尝吧。”

    山坡之下,葱郁婆娑的椰林外便是白沙海滩。这时,夕阳已经没入水中,深蓝的一片天幕正慢慢浸入绯红的晚霞,融成一片紫色的霓彩,。海面微风轻揉,退潮的水波在沙滩和礁石上冲刷出层层声响。一只小船搁浅在沙滩上,不远处只见一人坐在水边一块圆石上面,望着海面出神。

    “胤明——”无为的声音穿过温暖的风,惊起几只悠然的灰鸥。

    礁石上的人闻声站了起来。是个高个宽肩的青年,赤着上身,结实的身板被海风吹成均匀的古铜色,长裤卷到膝盖,赤着脚,乍一看来就个渔家小伙子。听见无为的喊声,他回过头,笑道:“怎么了?”近看,其人眉锋硬朗,颧骨微高,双目修长,瞳若点漆,目光中透着常人少有的精炼。

    无为站在水边,擦擦汗道:“别在那里乘凉了。师父要见你。”

    丘胤明三两步从礁石上跳下来,先把小船推到岸边的一棵大树下,拴好后,从船里陆续拿出几样东西。首先映入无为眼帘的是竹篓里几支耀眼的红珊瑚。无为惊叹道:“我编一个月的竹器也没这个换的钱多啊。”

    丘胤明笑着把手中的小布袋递给无为道:“你再看看这是什么?”无为解开袋子倒出来一看,原来是五颗珍珠,最大的一颗有拇指盖大小,隐约透着蓝幽幽的光彩。“我们这次要发财了!”无为高兴道。又见他提了个网兜出来,里是三只硕大的龙虾,还有几个海胆。接过道:“看你忙了一天,带回来这么多东西,今天晚饭我来。”

    两人有说有笑地朝山上而去。

    回想当年,丘胤明的到来,不仅给无为的生活增添了许多趣味,最大的改变就是从此有了口福。上官鸿常年清修,每日粗茶淡饭,有鸡蛋就算很丰盛了,除了阿英大娘会不时送来点野味,就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由前山的黎寨人一同送来一些猪肉羊肉。可上官鸿不善烹饪,每每水煮了事,以致无为很久都不知道肉该是什么滋味。可自从丘胤明来了之后,他便常会在山间猎得野鸡野兔,又造了条小船下海捕鱼。更妙的是他善庖厨,令无为顿觉生活无比美好。几年下来,也渐渐学会了烹饪,虽自己不杀生,但来者不拒。

    回到竹楼,丘胤明洗去身上的盐,换了身干净衣服,与无为一同走进书房。只见上官鸿盘膝于榻上,低头阅读《吕氏春秋》,左手边的木几上放着半碗新鲜椰汁。见两人同时进来,合上书道:“无为,你先出去。”他时常对二人单独教导,无为只道是师父要与丘胤明探讨他的功课,于是向师父作礼后转身出去了。上官鸿示意丘胤明在榻边的藤椅上坐下。丘胤明不知所以,恭敬地坐下,欠身问道:“老师有何指教?”

    “胤明,”上官鸿微捋长须,“你在这里有七八年了吧。”

    丘胤明不解,道:“学生不才,承蒙老师不弃,授业八年,至今愚钝。不知老师招我为何?”

    上官鸿莞尔一笑,“没什么。前日我与无为谈及‘入世’一说,无为似有探访人世之念,却又纠结于清修无为的道家本心。我问他‘何谓清静,何谓无为,为何道家本心归于此,’他虽能说些道理,可皆是书中之论。你非我道门中人,如今已年过弱冠,琼崖虽好,你未必愿意长居此地。”

    丘胤明没想到道长竟会突然说出此番话来,惊道:“老师可是要潜我离去?”

    上官鸿道:“你如今文武皆有所成,是该去寻你自己的道路了。我怎能约束于你。”

    丘胤明起身在榻前跪下道:“老师既出此言,我,便不推辞了。老师多年点化教导之恩,学生永生难忘。”

    上官鸿笑道:“莫说这些。凡人都有个归属。于你,还是游侠九州来得合意。”

    丘胤明心里一动,莫非……?他看见道长有意无意的笑容,心下明白三分,也不多言。上官鸿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依稀还是当年那个倔犟老成的少年,不过现在变得更加冷静内敛了。又道:“胤明,有句话我还是要说。”

    “老师请讲。”

    “以你今日文武之才,任用其一皆可登庙堂。只是一桩,你熟读经典,若能有机缘入得仕途则最好,若不然,也莫管江湖事。”

    丘胤明道:“老师远见,学生已领。但只有一件事我必要了解清楚。学生自小无父,先母带我出生入死,后丧于不白之屈。我此生已不能报答养育之恩,所以必要查明此事。”

    “也罢。”上官鸿道:“令先慈如此奇才,死得太凄惨,你要了去了解,我当然没什么缘由去阻止你。只是,有些事情是理不清的。万事莫要太执着。”

    丘胤明细细揣摩着道长言下之意,料其不愿多言,点头道:“学生记住了。”

    上官鸿又道:“你成人已久,尚未有字。为师今日送你一字吧。叫承显。望你承令先慈之德才,昭显于世。”

    丘胤明附身拜道:“多谢老师赐字。”

    “好了。”上官鸿和声道:“你准备何时动身?”

    丘胤站起身,想了想道:“半月之后吧。老师对我恩重如山,学生也不忍仓促离去。另外,我尚有一些人情要还。”他略停又道:“无为知道我要走,定是不乐意。”

    上官鸿微笑道:“你去把他叫来。”

    却说丘胤明三两步跨进无为房中,不见其踪影,隐约听见灶间中有咳嗽声,便往厨下。只见无为正挽起袖子,一手拿着破蒲扇,一手持木勺在煮饭,青烟满屋。

    “胤明,你来得正好。”无为忙着煽火,头也不回道:“这些扁豆拿去后面洗一下。”

    丘胤明拿过无为手里的扇子道:“这里交给我。师父叫你呢。”

    “怎么刚问完你就叫我?”无为擦擦汗,“前些天给我的功课还没写完呢。”放下勺子转身要走。

    丘胤明回头道:“师父让我出山。”

    “噢。什么?!”无为一下子转过身来。

    “他让我走了。大概半月之后我就回中原。”

    “那我呢?”

    “不知道。快去吧。”

    无为愣了一下,便一阵风地跑了,不小心撞翻了门边浸着龙虾和海胆的水桶,泼了一地。

    无为整整衣衫,撩起竹帘,见道长神色安详地盘膝于榻上。

    “你都知道了?”上官鸿道。无为点点头,问道:“师父,那我呢?”

    “嗯?”上官鸿笑道:“你还不能走。”

    “为什么?”无为满脸的不乐意。

    “你根基未实,红尘十丈,艰难险阻数之不尽,为师担心你遭无名之罪。待些时日,再令你入世游历如何?”

    从师父房里出来,天已经全黑了。无为爬到山顶,向前山的寨子望去,一片火把把村子照得莹莹橙红,一群人似在跳舞,阵阵歌声随风飘入耳内。晚风中夜莺的啼叫在淡淡的鼻箫声里给人几分惆怅。八年过得太快了。胤明初到时的情形尚历历在目。时过景未迁,人事已不同。他这一去,不知何年可再相见。圆月如镜,庄重地高挂天幕,一团清辉洒向海面。海那一边到底是什么样无为不知道,只在梦里想象过。他缓缓走回竹楼,在屋前垂手站立,直到米饭的味道徐徐飘出灶间,蒸龙虾的香气打断他的沉默。

    之后几日间,前山黎寨的人都知道丘胤明要走,一日晚间,特意聚在一起为他饯行。众人围上来问长问短,酒更是一碗碗敬上。丘胤明推辞不得,只好来者不拒,大半夜下来再也消受不得,与无为一同谢过众人的盛情,带着大妈们送的一大盘香蕉饼走出山寨。月明星稀,林间薄雾萦绕。

    走在半路,丘胤明醉醺醺道:“师父,他怕我把你这道士带坏了。那天,看了我写的《入世论》,正好把我打发走。”

    无为回过头笑道:“看你这副样子,还说什么海上豪强都是饮十缸而不倒。再去做生意,别人都不要你了。”

    丘胤明歪歪倒倒的扶着一棵大树道:“谁还去做生意?下次你要走,有你好看的。倒了可没人来抬你。”

    “算你本事大。”无为忽然有些不怀好意地说道:“哎,你这一走,不知哪个姑娘又要伤心好几天。嗯,不过,顶多也就几天而已!”

    “闭嘴。”丘胤明笑道:“都什么时候的事了。”

    “我看还不止一桩。实话说,你挨过几次耳光?”

    “你……哎哟。”原来是丘胤明撞到一块石头摔了一跤。”

    “嘿嘿,放心,我可没告诉过师父。”无为今晚玩得高兴,拿起一块饼塞到嘴里,含糊道:“手头没空,委屈你自己走好。”

    两人一路抬杠,将近四更才回到竹楼,轻手轻脚各自回屋里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