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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7-玄都旧忆-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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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说到此处,门外走进三人,穿着颇考究,跑堂的即刻满脸堆笑,殷勤上前,将三人迎入。此时空位无多,恒雨还见三人朝这边走来,在对面一桌落座,忽然觉得其中一人很是眼熟,略想后,轻声对高夜道:“别回头,刚进来三个人里面,有一个就是那天在襄阳城外和你交过手的,好像是紫霞居士的一个徒弟。”

    却说那日,襄阳城外对阵,恒雨还并未出手,只是坐在马车里观战,前来挑战的人个个看得清楚。高夜道:“哦,我想起来了。是不是脸膛黑黑,带长剑的一个青年人?”

    “嗯,就是。”恒雨还朝三人多看了几眼。

    在三人之中,那紫霞居士的弟子看样子是个跟班的。另外二人从未见过。一个五十来岁,严肃庄重,衣服熨得笔挺,冠带整洁一丝不苟,可从举止看来,坐在中间的那个年轻人才是三人的头领。

    此人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丰额秀颐,目若朗星。恒雨还正寻思,这两个人气度不凡,看起来似乎颇有来头。冷不防间,那年轻人竟抬眼朝她看来。恒雨还即刻收回目光,小声道:“我觉得另两个人很特别,且留意听听他们说什么。”

    可此时耳边最响亮的当然还是蔡先生说故事。

    “……紫霞居士一捋长须,朗声道,众位江湖朋友,俗话说,冤家宜解不宜结……”

    “说书的!”突然,黑脸青年没好气地道:“紫霞居士的事情岂是你这种人能口无遮拦乱说一气的。当心你的脑袋!”

    蔡先生被他突如其来的一骂激得一愣,竟不知说什么好。所有食客都朝那一桌三人看来。

    为首的青年面不改色,朝蔡先生和气地说道:“兄弟脾气大,先生别见怪。继续说,继续说。”回头对那黑脸青年微带厉色道:“伍兄弟,和你说过多少次,在外少口舌。”那姓伍的青年低头称是,不再言语。

    这顿饭吃了近一个时辰。蔡先生滔滔不绝地接连说了好几个故事,食客听得津津有味,不舍得离席。其间,恒雨还听到对桌三人说,今夜宿在船上,明天天一亮就启程去公安县和接应的人碰头。听到这话,心中诧异,难道他们是冲着西海盟去的?上次父亲率众人去春霖山庄,人多势大,春霖山庄必定知道他们的行踪,难道他们是春霖山庄的人?虽然她刻意避开对桌人的目光,可还是能感觉到,那个领头的朝她看了好几次,实让人有些不安。

    食毕出来,夜色暝暝,师姐弟二人慢慢走回码头,一面谈论方才所见三人。高夜道:“我听他们称他二爷,那个老的是什么总管。不知是什么大人家。”恒雨还摇头道:“应该不是普通人家的。那个二爷怎么看也不像个富贵人家的公子。还有,紫霞居士的徒弟对他这么毕恭毕敬,我看这个人多半和春霖山庄有关系,说不定还是个人物。”高夜点头,“对,他们竟然去公安县。难道和我们一样,去探查对方的虚实?我们要不要回去通知盟主?”“不用。父亲会应付。我们仍旧按我们的计划行事。”

    码头边依旧很热闹,雨后夜凉,不少船上的人搬了凳子,或在岸边或在船上,三三两两,聊天乘凉。二人找到他们的小船,老夫妻二人见他们回来,很热情地招呼他们吃西瓜。入更后,船家和旅人陆续歇息了,四周渐渐安静下来。

    船尾的竹帘子半卷,月光盈盈穿门而入,洒满一席清辉。二人在两个竹塌上对面而卧,清风徐徐,枕席微凉,正好闲谈。

    高夜道:“去年秋天,我们大家都跟着盟主来中原,我看那管小头领高兴得不得了,好像留守和督造新总部的大权都在他手上了似的。我看见他就讨厌。不知道现在新地方造得怎么样了。”

    “听说选定的地方山水秀丽,比临洮好多了。”恒雨还想到管小头领的嘴脸,亦心生鄙夷。这个人是管老头领的小儿子,从小受宠,二十多岁,整日花天酒地,不务正业,仗着老父亲是西安一带**上的头领,姐姐又是西海盟主的夫人,便自以为了不起。在某次家宴上曾见过一面,的确惹人生厌。听说他还想向盟主提亲,被管夫人知道,立马说了回去,才没传出来惹人笑柄。这事还是恒子宁偷偷听来告诉她的。于是道:“让他露个脸,只是给管老头领面子罢了。真正的事情多半是大师兄在操持。”

    “等明年秋天大概就造得差不多了吧。真想去看看。到时候,我也有自己的院子了。”

    “等你变成高头领,还能给你一座山头呢。想种什么就种什么。”恒雨还打趣道。

    高夜忽然侧过身,小声道:“阿姐,我知道不该问你……”

    “说吧。”

    “你为什么……不喜欢大师兄了?”

    “……”恒雨还没言语,过了一会儿,才含糊道:“我什么时候喜欢过他了?”

    “唉,你别生气啊,其实我们都知道。我那时也不敢问,可现在都过去好几年了,刚才一时想起,才随口问问。不想说就算了,当我多嘴。”

    恒雨还却也没生气,只道:“陈年旧事,提它作什么。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高夜道:“看你最近一直不大高兴,我就想,那个丘大人未必比得上大师兄,别为了他难为自己。”

    恒雨还转过身去,道:“睡吧。我困了。”

    过了一会儿,高夜的呼吸声已很均匀,帘外只有清风吹起几缕江水拍打在船舷的轻微声响,越发显得清夜沉寂,一些并不想记起的往事凌乱地浮现在脑海中。

    小时候,最大的梦想就是有朝一日能够打败大师兄。

    曾经雄霸昆仑山之北,大沙漠之南的霍氏家族是西海盟第一任盟主麾下最有实力的一支人马,可世事无常,到父亲掌权的时候,霍氏家族只剩下了最后一个继承人,于是,霍仲辉便和众孤儿一道被送到了玄都,后来成了他们的大师兄。霍氏家族自此亦土崩瓦解。

    大师兄从小就是他们当中最出色的。当她刚能够舞起自己长枪的时候,他已常常接到父亲的命令出山办事。小时候,几个师兄曾在背后笑她,一个小姑娘选把大枪作武器,真是自不量力。

    刚记事起她就明白,西海盟的大小姐又怎样,在玄都,倘若打不过别人,就什么也不是。即使哪天一不留神丢了性命,也不是新鲜事。家人会伤心,可这些师兄们没一个会有丝毫的惋惜和怜悯。到底是什么支撑着她日复一日地拼命练功,现在竟然已有些淡忘了。或许百炼成钢最好的结果,就是能够完全放下曾经日夜萦绕心底的困惑惶恐,曾经让人生不如死的肉身磨练。世间万象,皆随人心。于她而言,战胜一个又一个师兄便是明澈心境的路途,如同拨开层层风雪雾霭,一点点远离颠倒反复的苦厄与怖畏。

    对四师兄无疾而终的思念之后,她一心一意练武,心无旁羁。十七岁那年,终于打败了三师兄杜羽。自从大师兄正式当上了西海盟的头领,已经两年多没回玄都了,她越发期待着同他的比试。日子虽然依旧,但还是渐渐地感到了变化。下人们不再津津乐道她日益精进的武学,而是偷偷地谈论起她的容貌。

    记得那是一个风雪初晴的下午,已值春夏之交的时节,山坡上厚薄不一的积雪下,碧绿青翠的草在风中颤动,阳光洒下,草尖上融化的春雪闪亮得有些刺眼。野花高矮不一的茎干从雪下参差而出,顶着深深浅浅的红色,大都还是花骨朵,可也有早开的花儿迎着阳光摇曳生姿。藏人管这种花叫格桑梅朵,每年夏天开满湖边的草地。虽然外形看起来和姨母种在石屋檐下的几栏波斯菊差不多,可到底要强壮些,天气还并不温暖就早早开放。

    手里抱着一捧鲜花,准备回去给姨母插在瓶里。不知怎的有些烦闷,便漫无目的地走到了进出玄都的那个山口。听赵伯说,前些日子派人去山外采买物品,大概快回来了吧。喝了半年的酥油茶,很是想念春天新出的蜀中蒙顶石花。

    耳边传来马蹄声,她抬眼望去,还没来得及猜想是谁,一匹高头大马便冲入眼帘。天边吹来一阵风,将几缕云彩吹得无影无踪,阳光一下子灿烂起来,马上的人顿时显得分外耀眼。

    她愣了一下方才发觉,那人竟是经年未见的大师兄。一袭黑袍,比记忆当中越发地英武。

    那马大约是被突然出现在山坡顶端的人惊了,扬起前蹄,发出一声嘶鸣。霍仲辉收住缰绳,也看见了她。仔细端详片刻,忽然面露笑容,从马上跃下,道:“师妹,好久不见,差点都认不出了。”

    不知道当时自己是什么表情,大概是极不自然的。

    霍仲辉牵着马走了过来,朝她道:“这两年常听说你的事。盟主的人还以见你为荣。原来……”他那好看的脸颊被阳光照成了金色,眼珠里透着逼人的光彩,嘴角扬起,忽然挨近跟前,将她手中的花掐去一朵,轻轻地插进她的头发。

    那一瞬间,空气里飘荡着马鞍上皮革的味道,还有他袖子里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令她感到浑身的血液都向上涌动。愕然间,他却已翻身上马,笑着又看了她一眼,拔转马头,扬鞭而去。

    某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令她不知所措,攒着花枝的手心里竟溢出汗来。

    他看人的眼神就是这么的毫无遮掩,让人不由自主地对他的要求无法抗拒。那天之后,许多情景都好像做梦一样。如今看来近乎荒唐,可那年夏天她就是这么飘飘然地沉浸在被他身影环绕的甜蜜,新奇和不安之中,而向他挑战的念头竟完全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周围的人开始议论起她和霍仲辉之间日益明显的情愫。她对此并不在意,且满心乐意地听说着所有人的猜测。可很多事情那时的她根本猜想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