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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0-静夜幽思-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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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下又想起她来,丘胤明仍觉她与以往有所不同。从京城一路过来时他就觉察到,她常常会自顾出神,神情落寞,若有哀思,可一旦他问起缘由,她即刻微笑依旧,转而言它,温存更胜往日。她越是如此,反倒越令人担心。眼下境况,他不能在西海盟中久留,暂别之前,必要向李夫人问个清楚才行。回想当日,李夫人为他治伤时,他曾问起恒雨还的伤情,李夫人好似轻描淡写地说无妨,之后细想,她当时说话的态度实有些令人怀疑。

    傍晚,丘胤明行至李夫人处。

    暮色昏暗,庭院寂静,寒意临楹,屋里生着火炉,点了淡淡的檀香。侍女阿叶将他领入时,李夫人正闲坐观书,见他进来,起身相迎,礼罢,问道:“丘大人,何事亲自前来?快请坐。”

    丘胤明拱手道:“不敢当,我如今已是戴罪逃犯,请夫人不要如此称呼在下。”李夫人笑道:“你的事我都了解了,大人此番受难是为了纠察贪官恶人,实属仗义为民,当然受得起尊称。这两日伤势可大好了?”丘胤明谢过,不多寒暄,随即说道:“在下今晚打扰,实有要事相求。”

    李夫人见他一脸严肃,不解道:“大人有什么难处,尽管直言。”

    “关于恒大小姐的身体情况,请夫人实言相告。”

    李夫人面色微异,收敛声色道:“这,我记得前些日子已经和大人说过了,她的伤已痊愈,再吃点调理的药就无恙了。大人怎么又来问起。”

    丘胤明道:“我看她言行举止皆有异,这伤势一定还有隐情。夫人为何隐瞒?”

    李夫人朝他看了几眼,语气未变,道:“你为何不问她自己?若她想告诉你,自会告诉你的。”

    丘胤明失语,思量片刻后,方又道:“夫人,你不了解她。”李夫人见他目光不移,语意确凿,似为所动,于是不再出言相阻,听他再说。“她为人分外自持,凡事不喜言表,但又不善于掩饰,其实喜怒哀乐都是看得见的。”丘胤明蹙眉叹了一口气,道:“我看她现在这样,一定是有什么很难过的事。照她的性子,越是难受,恐怕越是不愿意表现出来,总认为什么都可以抗得过去似的。但其实,她哪里有这个本事,反而让人看了,着实的放心不下。”

    李夫人见他越说越动容,渐渐有些犹豫不决,听他继续道:“我试着问过她几次,她并不是不想告诉我,可好像很难说出口,这教我怎么办。我不想为难她,暂时不说也罢了,可我近日就要离开去办些事,也不知要去多久,若是走之前还是这样不清不楚的,教我怎么能安心去干其他的事。”

    “我冒昧问一句。”李夫人道,“大人同恒大小姐,目下是什么关系?并非我有意窥人之私,只是,这事,若非至亲,不便相告。”

    听得此言,一丝暗影忽然陇上心头,丘胤明沉吟片刻,坦然道:“目前尚非至亲,但将来便是。请夫人直言相告,不管是什么,我总要知道。”

    李夫人道:“这将来的事,谁能保证没有变数。”

    她言下之意,丘胤明似乎有些明白了,正色道:“夫人考量细致,我诚心赞赏,将来不管有多少变数,只要我还好好活着,她就是我的妻子。今日来求夫人,不为别的,只为在和她告别之前能明白她的苦衷。她不告诉我,是她的善意,而我不知道的话,就是我的失职了。请夫人成全。”

    二人对坐僵持了一会儿,帘外兽烟静静升腾,烛焰在他的眼珠里簌簌跳动。终于,李夫人开口缓缓道:“既然这样,你且听好。”

    “她所中之毒极其厉害,中箭之时便已深入筋脉,虽然她有大造化,毒暂时是清除了,可心脉已损,无可回转。恐怕不是有寿之人。”李夫人顾他脸色,见他端坐垂目不语,继续道,“这只是一层缘由,尚有前因。”

    丘胤明低声道:“请夫人说明。”

    “我不知道她从小受过什么样的训练,全身筋脉如同千锤百炼一般,比寻常练武的人强上数倍。可像她这样的年纪,练成如此,必然要以消耗真本元气为代价,而养气固元从来就快不得。她这般,就好比以激风催动炉火,虽得一时烈焰腾空,却难以维持长久啊。”李夫人叹道,“原本以她的根基,若是重内养,常补足,倒也能维持,可经了这次毒伤,损得太过厉害,怕是性命难久。”

    “夫人所谓难久,是指多久?”那种在她中箭之后难以名状,勒紧心间的恐惧,在日前松开之后,此刻又重新如利刃般猛然刺来,让人猝不及防。这一句已是问得勉强,只觉得心中寒风割过,寸寸皆凉。

    “我亦不知。少则三五年,多则十年,亦或她吉人天相,也未可知。”

    李夫人暗暗觑了他一眼,但见他的神色如罩了层冰霜一般,眼珠一动不动盯着地砖,尚有话到嘴边,暂且收住。不想片刻之后,他忽然抬眼望向她道:“夫人还有什么话,一并告知吧。”那眼神竟令人忽地心生怜悯。李夫人避过他的目光,继续道:“为她去毒的药,和现在她所吃的保养心脉的药,皆会阻碍生育。”微微迟疑后,又道:“依我所见,即使将来不用一直吃药,看她的情形,还是不要受那生育之苦为好,唯有固本养元,尽量不操劳是正道。能有多少寿命全在于此了。”

    方才听见“三五年”一词,心头仿佛锥刺一般,之后那席话几乎已无关痛痒了。丘胤明这才忽然想起,李夫人说的这些恒雨还必是已亲耳听过了。原来这些日子里她竟然担了这样的生死变故在心里。一想到她那如同春日暖阳一般的笑容,禁不住悲从中来。

    李夫人道:“这便是我所能说的了。将来结果如何,只能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重重悲思翻覆心头,梗咽喉间,良久,丘胤明方才深吸一口气,稳住心情道:“听说盟主已去找寻毒药的配方,找到之后,对她的调养可有帮助?”

    李夫人道:“我也是猜测,希望能够吧。至少能将前因探得清楚,若有疏漏之处便可改进。但是,大体结果还是我方才与你所说,这世上无有起死回生的神医仙药。”

    丘胤明点头道:“我明白了。以后一定按照夫人所说,绝不让她操劳。另外,夫人可否将她所吃的这些药为我详解一番,也好让我明白其中药理,需要时亦可代为调制。”又道:“子嗣什么的不足为虑,只要她无恙,一切便好。”

    听得此言,李夫人略感意外,继而微笑叹道:“有你这样的话,我作为医者也放心不少。这样吧,时候也不早了,你就在我这里用些便饭,我这就和你细细将药理说来。”

    这番细谈一直持续至入更,从李夫人处出来时,外头已是漆黑一片。

    行至花园,寒潭寂静,黯淡星光勾勒出层云的边际,乌沉沉仿佛并不遥远。灯火湮灭,人影绝迹,黝黑的水塘显得深不见底。独步荒园小径,忽觉身心皆疲,丘胤明也不急着回去,靠着假山石一侧驻足下来,漫无目的只是静坐,脑海中反复念着李夫人的言语。原以为是非过后,来日长久,却不料飞来横祸,前程扑朔。人间多劫他算是尝得够多了,再多一些也能忍受,可为何偏偏还要让她也苦劫难逃。悲极生恨,真让人想指着老天破口大骂。

    也不知坐了多久,花园一头小门中有灯光透出,隐隐有笑语声传来,惊醒沉思。他循声望去,只见两盏灯笼亮在池塘对面,恒雨还和恒子宁姐妹俩提灯并肩而行,一路往水边的亭子里去。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恒子宁清脆的笑声偶尔飞过水面。暗夜深沉浓郁如化不开的墨色,水亭裹着荧荧的灯火,不见四周景物,但见一双丽人,举手投足间,风姿隽丽,淑影翩跹,时而垂首细语,时而笑面嫣然,虽动若静,如梦如画。一点微光投向水面,亭子里清晰明媚的身形只落下一抹幽暗恍惚的倒影。浓云蔽天不见星海,仅仅隔着一潭静水的灯火,却好似远在天边。此时此景,百感交集,能不让人感叹,悲欢顷刻,聚散无常。红尘逆旅,瀚海无涯,几人能得无悔无憾,纵有美眷如斯,又怎经得住流年如晦。

    再注目望去,恒雨还正在一招一式为恒子宁仔细指导峨嵋刺的用法,神情专注。虽听不到她的话语,可眉目间尽现温柔可亲,循循善诱之态。借着那一盏灯火隔岸相望,恍如隔世一般。浮光流影,美人如玉,静似莲绽幽夜,动若凤舞春风。清颜婉悦,朴若明鉴,直可教三春菁华皆看破。唯此一世,得此一人,百年十年,焉有差别?

    水亭之中,姐妹俩丝毫未曾察觉丘胤明坐在假山石的阴影当中兀自出神。恒子宁将近日所学好好地演练了数遍,二人又在廊下徘徊许久,方才离去。行者无心,观者有意,个中幽思,一言难尽。